岁月堆叠在一起,窗外大雪也堆叠在一起,屋内昏黄的烛火、我们四人斑驳的影、浸入身心的冷意统统堆叠在一起。入了酒中。
一碗喝罢。我们竟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纷纷挺直背脊坐着。
我默然打量着大家。大家的眼泪花儿都包在了眼眶里,我若不包一包似乎就显得不合群。当我决定包一包时,发现周遭一切都模糊起来了。眨下眼才能清明。
敏敏姐姐忽然利落地抹了泪,起身抬手盛汤,“这是我傍晚煮的排骨汤,你们尝尝看我这些年在金岭厨艺有没有退步。”
她将第一碗汤递给酸秀才,对他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尝一尝,还是当年的味道么。”
酸秀才点头,却迟迟没有接。我想,他那双干枯的手,怎么好意思伸得出去。好半晌,他终于伸手接住了汤碗,抬眼看向敏敏,“……谢谢。”
待我和小春燕接汤碗时,敏敏姐姐已没有气力亲自打汤。好罢,事实是,拢共就四个人,她就只给酸秀才打了汤。
小春燕盛汤递给我,“你多吃点肉,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瘦啊,是吃得太少才瘦吗?我摇头。是心苦才瘦。大家都挺瘦的。
后来我隐约记得,我喝得太多,趴在桌上,一声声唤,“小春燕,小春燕……你给我们念诗背词罢。要背那种,有点格调的。不要打油诗。然后我们来玩飞花令!今年、今年我可以比过你们了!我学了好多好多诗词,没在怕的。来,小春燕你先来,然后就到我!”
静默半晌,我睁开一只快要睡蒙过去的眼,看向他。他醉醺醺地笑,舔着嘴角同样趴在桌上,慢悠悠地念,“待、待浮花、浪蕊都尽,伴、伴君幽独……”
太狠了。
我默了片刻,十分无辜地嚎啕大哭。
许是我学艺不精,“独”这个字起不了头。这首词也起不了头。孤独更起不了余生的头。总归都是一句话,“坚强一点。”
大家都醉了。睡眼迷蒙之中,我隐约看到有人敲响了酒楼的门。是下午那个鳏夫,不对,现在是敏敏的夫君了。
他来接敏敏,半哄半抱。接走时,小春燕推醒了醉得好似糜烂了的酸秀才,因为敏敏姐有话和他说。
只有这一句,她最想说的。能支撑她将意识残留到而今的。也是她在信中与我打了整篇幌子,却藏在末尾的那句,“我只是路过这里罢了。明早就乘船离开,你若是有空的话,便来送一送我罢。”
我听不见酸秀才的回答,亦不知他有没有回答。恍惚看见敏敏姐姐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怀中。
我睡了过去。沉入梦中,或是沉入回忆。
第44章魔鬼心
回忆里,酸秀才一去好几月,一封书信也无。夏秋交界,河畔芦苇疯长。
我和敏敏姐姐每日闲来无事时便喜爱坐在码头望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唯恐错看陆大哥回程那艘。
芦苇飘荡,我机灵一抖,想到花神庙里的稻草铺已然陈旧,便和小春燕商量借两把镰刀去割芦苇,制个新铺。
分明约好的白露这日一同出行,却不见他人影。其实我已许久不曾在花神庙的夜晚见过他。这个新铺制好了也当是我一人睡。
我不晓得他在忙什么,更不晓得他每日去了什么地方。难得见上一面,他也不是那般吊儿郎当了。我觉得他不太开心。
前日与我说的话莫名其妙。他说,“惟愿你永世自在,无拘无束。我的自在日子就要结束了,往后若不常见到我,也别忘了我。我俩一条命,你活得自在,就当是我活得自在了。”
我觉得这就是他不愿意来帮我割芦苇制新铺的托词。他的话外之音八成大概差不多就是说,“我俩一条命,你在割芦苇,就当是我在割芦苇了。”你看,明明白白的。我如今也是个听得出深意的机灵鬼儿。
镰刀嚯嚯,我挽着裤脚,赤脚踩在河畔浅塘,被漫天飞絮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敏敏姐姐坐在岸边笑话我。
我抱着大束芦苇要爬上岸,却被一口喷嚏呛得没有站稳,脚下一滑就向后倒去,跌入夕阳,溅起金红的水花和泥浆。
“哎哟!哎哟哟!”这痞贱的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哈哈哈……你笑死我了!”
忽听见小春燕猖狂的笑声,我一惊,立马从水中爬起来,趴在岸边望过去。
果然就瞧见他不知从何处款步而来,嘴角挂着被夕阳余晖牵住的笑,一手甩着裤腰带,一手抱着一个黄油纸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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